浴室里的湿度大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萧清刚套上的短袖又要穿不住了。
说“至少这里没有”这句话的时候,萧清当然别有意味,此刻他仍旧讪讪地笑着。
zero却没有笑,不仅没有笑,他的脸色还很难看，用一只手扶着腰，另一只手撑着洗漱台，一副痛苦的表情。
萧清突然想起他腰上的弹片，脸色一变,忙上去扶他：“你没事吧？”
zero只是默默摇了摇头，推开萧清扶他的手,向前探去，直到触碰到仍旧氤氲着水汽的浴室镜。
然后萧清看着他用修长的手指划过镜面,起初他还以为这是zero无意识的动作，但渐渐的他发现zero分明是在画着一张图——一张整座堡垒的地图。
zero边画边低声解说，无论是声音还是动作都让人有些着迷：“这里几乎坚不可摧，四面都用石头垒砌而成，我在外围走了一圈只能做出大概的判断。正面是大厅，也就是你刚才吃饭的地方；两侧，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附近是各有几间客房；拐角之后，靠近右后的地方有一间仓库，另一面似乎有几个不常打开的房间，用途可疑；背面就是他们的人住的地方。现在的问题是，这座封闭空间的正中央到底有些什么，仓库里放的是什么，还有那些不常用的房间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萧清瞠目结舌地听着，恍然有种不知是如坠云雾还是拨云见日的感觉。难道那些人说zero“乱跑”，而实际上是他自己将这座堡垒探了一圈？难道zero这一路上的软弱都是装出来的，只为了让那些人放松警惕？难道，从前的那个zero，他真的已经回来了？
“……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萧清盯着那张在水汽晕染下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的地图。zero判断太过详细，详细到这本不该是他能做到的，何况这只是从堡垒外部。
“声音，气味，他们总归是安了窗户的。”zero的回答很简略，显然知道萧清在想什么。
萧清只好又仔仔细细地观察整张地图，突然发现什么，而放弃了之前的话题：“西北那里是什么意思？”
“什么？”zero一怔，萧清才想起来这个方位词对zero可能毫无意义，何况他的地图也并不是按照真正的方位来画的。
“就是仓库旁边，你在那里画了一道小口？”萧清换了个说法。
zero突然不明所以地低叹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儿，zero低声解释道：“那里有一道铁栅栏门，设在仓库附近应该是为了运输方便。从那里向前应该是有一条路，不远处就有海浪和汽笛的声音，应该是海边有一个秘密的私人码头。我在那里徘徊了十分钟左右都没发现守卫，也没有任何人路过……只可惜，我还不知道那道门该怎么打开……”说到最后zero的表情尴尬而泄气，就好像被人揭发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萧清面无表情。他看了看地图上的那道出口，又机械地转过头看了看zero，一时只觉得胃里翻腾的难受，一阵苦水猛地涌上来，让他有种作呕的冲动。
“所以……”萧清用力吸了口气，憋回他身体做出的莫名反应，“如果我不问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告诉我？”
zero半低着头，零乱而潮湿的金发贴在他的侧脸上：“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会给自己留好后路。”
萧清在苦笑：“是啊，这才是你，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zero。欢迎回来，我‘认识’的那个zero！”他特地在“认识”这两字上加上了重音，因为他突然发现从前的那个zero回来了，他本该高兴才是，可zero却偏偏要他以这样一种他全然无法高兴起来的方式发现。
“不然你要我怎么样？你要我死，当初又何必来救我？”zero却突然变得很激动，激动得完全不像是他自己，激动地一把将萧清推到墙上。
萧清于是也变得很激动，他后背撞上墙壁就用双手摇晃着zero的肩膀：“我什么时候想要你死了？我就是因为想要你活着，所以才想知道你的计划！——从始至终，我想要的也是这一条，告诉我你的计划，我才好帮你——帮你活下去，我们一起！”
zero在摇晃之下显得愈发痛苦，可他勉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语声：“你要知道，‘后路’之所以被称为‘后路’，就因为它是一条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退路。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危险，如果危险的如同前路，就没有所谓的后路了……”
萧清怒极反笑。他摊开手，却开始反反复复地摇头，如果zero能看见，就会知道他在用怎样一种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自己。zero这话说的已经太明白，而自己的意思也反复说过无数遍，他已经不想再说任何话了。
“我并不是说你是危险……”zero怕萧清误解他的意思，仍在喃喃解释。
可萧清却听不下去了：“我不是危险，我只是累赘。两个人永远没有一个人行事方便，在你的观念里也完全不存在合作这种概念。是的，你之前妥协了，可你的妥协方式就是放弃你自己！所以现在你告诉我，如果我不想你放弃你自己，我就必须听你的，是这样吧？我并不傻啊，zero，懂到这种程度，你还指望我在知道些什么？还是你希望我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因为实际上根本我不是不了解你，而是早就把你看穿了！”
萧清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就转身走出了浴室，临走前当然没忘了擦掉玻璃上被水滴划到半残的地图。
干爽的空调风扑面而来的那一刻萧清想算了，自己还是孤军奋战吧。却不知道身后的zero已经滑坐在浴室的一角，他本来就撑得很勉强，此刻却是再也撑不住了，他再也不想孤军奋战了。
入夜之后zero开始半真半假地犯起了毒瘾，看来是存货已经用尽了。
说真，是因为萧清了解那种痛苦，那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感觉是无法伪装的。说假，却是因为zero从未像现在这般大喊大叫，极力引起所有人注意，同时也在向萧清暗示着什么。
无论如何，萧清把zero反锁在房中以后，还是趁机去探查了几间zero地图上标注的“可疑”房间。毫无疑问，管家给他的门卡是无法打开的。只可惜，萧清只试到第三间，管家就已穿戴整肃地站在身后，幽幽地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
萧清于是实话实说，而管家也并未犹豫，抽出随身的对讲机说了几句，然后陪同萧清走回他们客房所在的走廊，而zero需要的东西也就送到了。
离房间越近，zero的嚎叫就越是激烈地从房间里传出来，只是声音已显得有些嘶哑。萧清听得忧心忡忡，从一个半大的白人小孩手里把海洛因接过来，朝管家摇了摇手：“多谢了。”
“不过……”见管家点点头就要离开，萧清还是追上两步，说道，“这可不是我希望看到的全部。”
很明显管家听明白了萧清的意思，张口正要说什么，却突然有什么动静从萧清身后传来。管家先行将目光移开，萧清也随之疑惑地转过头，却看见一个人的头和半截身子探出走廊，正眯起眼睛朝自己和管家的方向打量着，正是来自自己房间的隔壁！
萧清在一瞬间对上这个人的目光，只觉得自己全身血脉贲张！
——他很确定那房间本来是没有人的，这个房客是什么时候住进去的？难道吃饭时jackdelvillar的突然离开就是为了这个不速之客？而更要命的是……
“你们认识？”管家的敏锐出乎萧清的意料，又或是自己已经充血的头部和额头上的青筋早就出卖了自己。
门里的人索性大大方方地走出来，朝这边颔首致意：“不能算认识。对么，萧先生？”无论是语声还是那吊儿郎当的语气都让萧清蓦然觉得如此熟悉。
萧清在原地僵了半天，发现管家和对方都在看他，才想起来要回答。对方这话说得很巧，故意让管家弄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不认识还是早就超出了“认识”这个范畴。
萧清冷静下来，淡淡地接一句：“的确。”
不过精明如管家这样的人，也看出一些端倪，知道这两人话并没有说完。他躬身一礼，道：“天色不早了，两位晚安。”说罢也不对两人再做介绍就一个人离去了。
萧清与那人对视半晌，直到管家脚步声远，那人干脆反手推开自己的房门，接着侧身一让：“我们进去谈？”
萧清见他神色中并无异样，又想到此时此地就算他真有什么歪脑筋，也是难以实现的，也就大步走了进去。
隔壁房间的格局和萧清那间是一样的，一个套房，外间客厅、里间卧室。
关门落锁之后，此间房客走进客厅，随意地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
“放心好了，这里没有任何监控。”房客见萧清四处打量，用随意地语气说道。
萧清不是不相信面前这人的眼力，可他还是注意到半掩的卧室中还有一人，看身形也像是训练有素，只是很陌生，大概从没见过。
但面前这个人，他却见过，也认识……岂止认识？
“我要担心的不是监控吧？”萧清在冷笑。
“可你要担心的也不该是我。”房客很平静，拍了拍旁边的沙发，示意萧清坐。
“是么？”萧清坐了，可并不是坐在那人身边。
房客耸了耸肩膀：“别紧张，现在的情况，你最不该担心的就是我。”
萧清面对对方的厚脸皮，终于没忍住，一拍桌子，一声怒吼：“陆！秋！原！你他妈还想害死我么？”
陆秋原被震的一愣，接着叹了口气，低着头像是个犯了错误的小孩：“火气还这么大啊……”
萧清冷冷地看着他。这个人演技太好，他已经看够了。
陆秋原只好说道：“你放心好了，既然我们都出了‘禁域’，我的任务就不会再是把你留在那里……”
“你的任务不是杀我么？”萧清冷声截口。
陆秋原对萧清的打断只是报之以无奈地一撇嘴，萧清反倒有了些好奇：“不过，你为什么还活着？我明明看到kev那一枪打中了你的要害，而且当时毒气马上就要蔓延上来了！”
陆秋原低低地苦笑：“是啊，好狠的一枪……为这一枪，我在医院躺到两天前！”他说着伸手捂住胸口，萧清认出那就是kev当时开那一枪的位置，只恨这枪稍低了几分，否则早就要了陆秋原的命。
萧清皱了皱眉头：“两天前……你的伤还没好？”他直到现在才发现陆秋原脸色并不太好看，在灯光之下更显得有些苍白。
不过陆秋原并没再说什么，只是摊了摊手，一副“所以说，你最不该担心的就是我”的表情。
毕竟是多年的交情，就算陆秋原一直在骗他，就算这个人曾经想杀他，此时此刻，萧清居然还是有些不忍心。
他吐出口气，缓和了语气：“你是怎么出来的？”
“你是怎么出来的，我就是怎么出来的。”陆秋原似乎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敷衍了一句就转开了话题，“你不问问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萧清冷笑了一声：“伤还没好就急匆匆地赶过来，当然是为了找我。”
“找你，干什么呢？”陆秋原似乎自己也忘了缘由一样，只是顺藤摸瓜地问道。
萧清瞥了他一眼：“即便你不是来杀我，也一定是想来控制我，不是么？”
“呵……你始终还是没有忘记我是代表谁来的。”陆秋原有些疲惫地将头靠上沙发椅背，没有否认。
萧清目光冷峻：“是你给我上了生动翔实的一课，我怎么敢忘？”
“……我是来带你回国的。”沉默半晌，陆秋原幽幽说道。
“你认为我会跟你回去？”萧清觉得有些好笑。
“你不会。”陆秋原很是坦诚摇了摇头。
“那你是什么意思？”萧清却有些不明白了。
陆秋原笑了笑：“你不会，但总有一天你会。国内的事情你虽然一知半解，但关系到你父母你不可能不担心，只是国内的事情不是你着急就能有头绪的，可手头上的事情却需要有个了结，你不想就这样一事无成，背着罪名回国；何况这里还有你最在乎的人，zero，包括你哥哥，你是不可能就这么离开的。我说的，可都对么？”
萧清心中“咯噔”一下，眉头一紧，死死地盯住陆秋原：“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陆秋原却只是撅起嘴，很无辜地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按命令行事而已。”
萧清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是深夜。
看到那一屋子的凌乱还半躺在床上昏睡过去的zero，萧清才想来管家给的海洛因还在自己这里。
不过萧清还是欣慰地笑了笑，走过去把zero下半截身子扶正，又替他盖好被子。他相信他是能戒毒的，第二次，他能做得到。
然后他躺上床的另一边，却忽然想起了离开隔壁房间时陆秋原最后的话——
“萧清，事到如今我并不指望你能够原谅我。但你若是还顾念一丝旧情，或者就算是可怜我……让我帮你，把事情了结，然后跟我回国……再怎么样国内也是你的家，你始终还是要回去的。”
回家……
回想起来，“家”这个概念对萧清来说，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