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儿脸上青一道红一道，显然是恼得恨了，她冷声道：“下次？什么下次？你们没有下次了！”
这时人丛中就传来小榕树更加嚣张的调门，寸步不让地挑衅：“对不起，有多少个下次，得由老爷我来决定。”
葫芦儿略怔了怔，冷笑一声，竟然没有回话，只把机关枪往背上一扣，漠然走开。
于是就听木木絮絮叨叨地抱怨：“女人！跟她谈话，就像抱着一堵墙跳探戈。如果她是一匹马，肯定买不出去。喂，医生，说实在的，她对我们会有什么用？”
后面这一句，显然指的是小榕树，人们正抬着、抱着血淋淋的小榕树过来，医生迎上去，闻言不由得短暂地怔了一下，他明白，他指的是这个疑惑重重的人：即使她真的是一号疯娘，那么，她是彻底好了，还是更加疯狂了？但丁说，世间的名是一阵风。其实这个世界有时需要一个惊骇，它才能去反思。——然如果你们想起了我，是否可以请你们记得，我的沉默不是漠不关心，而是一种深沉的爱意？他想把这些活喊出来，可他的颌骨叫一股突然袭来的寒气冻住了，怎么也启合不了。
兆学疚被伏翼拉了一下，这才硬生生地止住脚步，也硬生生地想扯开含泪藏火的眼睛，只是不算太成功，借着话题，他机灵地插一句：“也许我们对她会有些用。不是吗，医生？”
医生就有些惘然地微笑，高墙的门被打开了，海风扑面而来，炽烈的、腥咸的风，融合着天上漫天洒下的白热化的紫外线，一切都是坦率而****的，医生不禁侧头去看洞开的、遥远而高远深邃的海天，苍蓝透明，如同孩子，阿罗做白日梦时，眼底忍不住探出的，从灰色的眼眸中探出来的，天蓝色的梦幻……就像每天会在水平线融合一样，生与死，梦幻与现实也正在遥远的地方相互融合。
下一刻，他被人们期待的目光包围，他的微笑融合在血淋淋的小榕树身上——
木木被人逼退，显然，他只有在自己占上风时才会表现得十分强硬。伏翼自觉地站在那里，木木就准备屈尊降格，搭讪着试图与他们为伍，“她不是好惹的，有些男人因此觉得她别具危险魅力。她打我，我想昨晚也是她，看我的脖子，她差点儿就把我杀了，我最伤心的，还是她不该这么恨我，其实，她应该宽容一些，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我既然生而为这样的人，管理对我来说，也是很自然的啊！”他甚至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他容易动感情，他心地邪恶，然而感情脆弱。
兆学疚和伏翼不由得迅速对视一眼：眼泪是一种危险的物质，当它没有同理智的衰退联系在一起时，情况就更危险了。又或许，这些人才是最最不可救药的，一方面承认自己的卑鄙行为，另一方面又拼命干坏事。
小榕树被众人抬着进去了，兆学疚用力摔了摔头，想要把焦灼的心情摔掉，于是他笑道：“这确实有些道理，监狱长，我们走吧，你看，让一个人平静或至少能够忍受此刻那种悲痛，没有比酒精更好的东西了。”
木木马上振奋了，大步跨在前，伏翼慢下一步，再次拉他一把——待他看过去时，只来得及捕捉到柳生高挑的背影……他飞快地瞥过来一眼，异常浓烈的眼光，却视他们于透明，他目光的落地，是地上淋漓干褐的血迹。或许是易容的原因，他却渐渐带上了这个岛上的人的相貌特征——形容枯槁、筋疲力尽、眼窝深陷、目光警觉……他驯服地随葫芦儿去了……
海在遥远的地方喘息；轻雾，炎热和淫雨正在天空中轮番登场；这里，仍然间或流动着白色的呆滞的鹅人——炎热的咸风空荡荡地在中间穿梭……说到底，它只是一朵干突突的蘑菇礁石。
这时，又有几具尸体被赤条条地泡落大海，激起微不足道的泡沫。
小榕树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活生生掉进大锅炉里的鱼，皮肤像熟透的番茄一样裂开，肌肉在骨头上痉挛、绷紧，等沸腾的液体渗入脊椎的骨髓以后，她就会弓起腰大喊，直喊得声嘶力竭。然而她没有，浓密的发一股股地撒过来撒过去，黑暗而迷乱，她翻来覆去地嚼着头发，冷汗流了一头一脸，却始终一声未吭。
医生的声音丝丝缕缕地传入而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宛如十月的栗子，持重，温馨而成熟到恰到好处。让人暂时忽略他灵巧而断然的手——同样是那最近似乎越来越熟极而流的疗伤程序：脱衣、清洗、包扎……而这家伙又狠几分，他要在一再撕裂的伤口上直接缝针……伤口很疼，丝丝地渗入，从皮肉到骨头，最难熬的是震荡到脑袋，疼得懈了，那疲惫就仿佛一股不断上涨的潮水，穿过了她生命的每一个角落，这种致命的衰弱无力仿佛无边无际的大海，一涨再涨，一点点淹没了她的意识。
血污用温盐水洗了几遍，终于干净了，然而露出来的伤口却狰狞吓人，撕裂面也大，于是他又叹息地问，只是不忍，却不是太赞同的。
“不然打一针麻醉？只是这个药不好，你知道，他们提供了一部分的药物，他们是不介意副作用的。”
小榕树坚决地摇头，她在湘西时曾被那群混账家伙混着抽鸦片，那一阵的混沌和无力是她深恶痛绝的，任何麻醉人的东西她都痛恨，当然，这不包括酒——酒在她，不是麻醉，而是提纯与凝练。
然而医生不同意，她已经半烧，加上酒劲的催逼，只怕真烧傻了。于是医生把她抱起来，转移到窗口，垫上枕头，让她半躺着，左手背上先挂上了吊瓶，医生耐心地解释：“这是生理盐水，消毒杀菌，同时补充些水分，你失血太多了。”他总是先解释，让人安心，也觉得受到了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