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榕树墨眉皱成一团儿,兆学疚收到眼色儿,确也窝了一肚子气儿,于是就冲小猫喝骂过去:“妈妈的,你还哭号个屁!我们老师讲过,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曾经流传一个传说:在很久以前,天神的儿子们爱上了人类的女儿,他们甜蜜地结合在一起,但遗憾的是幸福不能长久,因为神虽然是永恒的,可人却一定会死,于是神的儿子们便把生命的不朽的秘密教给了心上人,据说就是传说中的魔法石,它能将任何低贱的金属转化为最纯粹的黄金,如果再把它溶于水中,就能获得使生命不朽的灵药,从此,制造魔法石的方法一直在人类中秘密传播,这就是后世所称得炼金术。她,史冰心,是我们的乌嫂,我们的老师,她一直像个童话故事中走出来的好女孩,即便如此,她也没法把你的渣滓炼成金子!”
小猫窝成一堆儿地呜咽:“你们也自去吧,跟他们干大事儿去!别……别像我一样儿,给秋老大求脸。”手下的小弟们大惊,上前拥住,只是拉不起来。
秋千慢慢地睁大了双眼,喃喃地道:“冰心……”
小榕树递个眼色给一心,一心就笑嘻嘻地,上前扯了秋千就走:“秋姐姐,走呀,她是我们的老师,在妆园等你呢,还有她的孩子玉壶,跟我特别要好……”
秋千惊着,愕着,喜着,愁着,懵着,就不能再抗拒,竟然乖乖跟一心走,就如同走在云端里。
小榕树和兆学疚却不就走,伏翼也只好留了下来——观其神色,知小猫被秋千和兆学疚的连番驳骂,已打击得再无魂魄筋骨,怜他一鼎汉子,于是兆学疚上前一步,环视一周,感慨道:“这里的每一位,都有过过节儿过往,可那又怎么样儿呢?我们生在豪情壮志的年代,不要为这些儿小恩怨自作践了。来,我们一起去吧!”
小榕树也站起来,大声儿道:“斧头帮的弟兄们,来吧,我们都是天津卫的好汉子!一起做大事儿,保明君,日后光宗耀祖个个封侯拜相,也不枉道儿上混一遭儿!这秋千小姐乃秋老大的女儿,小猫与她的过节儿已了,现在小猫需要一点儿时间来调整,交接手续就免了吧,现在跟我来,一会儿到军师那里报名儿,吃入伙儿饭,我们就是一家子弟兄啦!快,跟上呀!”
斧头帮的小弟们先是见小猫莫名其妙地栽了,而后就被兆学疚一席话煽得心动血热,正没思量处,小榕树一引导,随即乱糟糟地跟着去了,青帮的只瞧得又是鄙夷又是叹服。
兆学疚不好就走,小猫身上绝望的气息打压着他,他搭讪地道:“田中一伙儿呢?”
小猫哼的一声,冷然道:“天津卫统共就那么点破事儿,你们捣鼓嘛,他们自然也在计较嘛!别以为你们就高明先进到哪儿去!”
兆学疚怔一下,随即笑道:“反倒成了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了。如此,小猫兄弟,那么你就不跟我们去,你也留下来,藏好身子,帮着盯他们吧。你是小猫,躲猫猫儿应该没人比得上你。”
小猫怔一下,心里有些儿不服气儿,然而又有些儿得意儿,正要村上几句,然而脖子已经挺了起来,好半天,哼的一声,人不觉就有些儿抖了起来了。
兆学疚一笑而去。
与男人们满腔热血的喧闹不一样儿,秋千的心是激扬而安静的,外面碎琼乱玉漫天飞舞,雪是荧白的,天是寂黑的,秋千走出小罗天的厅堂的时候,行廊上已被点点灯火照明,门外瑶英漫天彻地,重重叠叠,飞舞在整个夜空,就像与殿内是两个世界,一脚跨出门外,风雪铺天盖地翻卷而来,天女散花般覆盖了全部视野。秋千抬头,放任自己在寒冷的风雪中,自由呼吸。
十二月四日,那是孙先生取道日本从海上到天津卫的日子。小榕树等人早早醒来,号令小弟们聚齐,约定青帮的帮众,一同奔赴码头。
临行,伏翼犹豫:“秋千说……”
小榕树早不满秋千事事儿参与,于是手一摆,断然道:“干大事儿时别尽提丫头片子儿!你不去我就全包!”
小榕树刚吞下了斧头帮,又并组收罗了黑哥把持的码头苦力派,胃口儿和信心都在膨胀阶段,轻易听不得劝,伏翼也就一提,看兆学疚也不劝,就哑了口儿,当即出发。
码头,守在那里的还有黑皮,法国巡警,见小榕树一伙儿劳师动众,挺枪儿就上来了,小榕树强撑着,要曹景来说合,曹景苦笑,说是为了保护民众,法租界出了巡警,不许孙先生坐的船靠岸。
小榕树大怒,勒令兆学疚上前交涉,法国人态度强硬,兆学疚骨头也很硬,无奈枪子儿一响,混星子不顶事儿,随即作鸟兽散,兆学疚少了后援,被曹景一伙儿拉到一边儿,只管痛心疾首地呼吁挣扎:“谁说帝国主义只是口头的一个名词儿,眼前这一幕就是它活生生的表演,我们不把它打倒,只好横倒在地上淌血——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
法国人震怒,上前要抓兆学疚,小榕树一伙儿战战兢兢地上前抢回兆学疚,无奈兆学疚轴起来只不肯走——每个人能有多少次获得机会推动历史发展呢?自己终于置身于这个时代奇迹正在发生的瞬间!
法国人的枪口一步一步地逼退,混星子和青皮儿们在他身后溃散,兆学疚挺身站在那里,好不萧索,他哭着,嚷着,喊着,努力稳住阵营儿,如果不行,估计曹景和小榕树也不容他继续站在那里死挺,——失望到绝望的距离并没有多远,混星子和青皮儿在犹豫,兆学疚孤独地坚持,曹景在观望,小榕树站在兆学疚身边,一心陪同。但就像那一次救伏翼一样儿,如果小榕树看不到希望,他就不会手软,随时准备在他颈脖后来一记手刀,强行制止他,他不会要光荣的对抗……牺牲与流血;法国巡捕的枪口在逼进……没有别的,只是孤独。小榕树的手刀已然挚起……身后,单薄的人墙,悄悄在瓦解……彻骨的孤独,就是你没法坚持。曹景在一侧枪口随时待发,法国人灰蓝色的眼珠子,黑洞洞的枪口,已然杵到了胸口——兆学疚倒在小榕树和一心的肩臂里,他仍然在尽力挥舞着拳头呼号:“打倒帝国主义!欢迎孙先生!将革命进行到底——”
孤零零的呼号,在空荡荡的天地间飘荡,眼看着,耳听着就要荡远,无踪,没有回音……结束了——
打倒……
……
这时,四面八方忽然传来了遥远的回音儿,一开始,甚至没人敢去相信!那声儿渐渐汇集,惘然地看过去,似寻不似寻,拐出来的地方,未见人影儿,先见一支支枪杆儿一样的手臂竖起来,挥舞着,旗帜一样儿,当然,也有无数的旗帜儿,红色黄色绿色蓝色粉色,五彩缤纷的传单儿满地撒了过来,狂欢一样,祭奠一样,脚步声浪涛一样掩了过来,最真实的,最通感的,激荡着人心,联接着感情和血脉的,仍是那爆出来,承接起来的,雷鸣般的呼号——
“打倒……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欢迎孙先生!革命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