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是六安镇的大集。宽阔的街市上人头攒动,市声扰攘。
去病闲来无事,在集市上晃来荡去,边剥着栗子吃,边看热闹。
一个卖梨的摊儿前,摆着满满的两篓子金黄的大梨,后面的拉车上还堆着几篓子。梨老板起劲地叫卖着:“甜梨,甜梨,金黄的大甜梨,个儿大皮儿薄。咬一口赛蜜糖,咬两口登天堂……”
“老板,多少钱一斤?”有人问价。
“三块,三块了,不卖五块了。赔本大甩卖,跳楼价,跳楼价,想买的快来买呀!”老板利落的吆喝着。
“嘿嘿,跳楼价,我看是坑爹价吧。你也不打听打听行情,从东头到西头,整个集市转一转,哪有这么贵的果子?瞎叫唤啥呀!”那人不客气的责问。
“我的梨甜呀,不吃不知道,一吃吓一跳。再说谁的梨子能放到这个时候,我用冰窖子存了半年,没人下过这样的功夫吧?你再打听打听谁还会有这么好的梨子?嘿嘿,我这货可是蝎子的粑粑——独一份了。物以稀为贵呀,价自然就高了。”梨老板真不愧为做买卖的,说出话来滴水不漏,丝毫不让。
“刮大风没遮拦,你就吹吧,说大话反正也不上税!”那人又顶上一句。
去病见两人顶牛斗嘴,觉得好玩儿,吃着栗子,笑而不语。
“爹,我要吃梨!”身后传来一个孩子的脆生生的声音。
去病回过头来,看到一个七八岁大的壮实的男孩儿,一手指着梨篓子,一手扯着一个黑脸汉子的衣角。
黑脸汉子把身背后鼓囊囊的大口袋往上提了提,伸手往衣兜里摸去,摸了半天,一拉孩子的手:“柱儿,真不巧,爹兜里的盘缠都花光了,走吧,走吧!”
“不嘛,不嘛,我不走,我就要吃梨!”孩子坚持着,仰脸望着他老子。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黑汉子瞪眼训斥着。
“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口饭也没吃,一口水也没喝,嗓子都冒烟了,渴死了!”柱儿挣开他老子的大手,手一甩,站在原地不动。
“给孩子买个吧,瞧孩子都渴成那样了。当爹的就不心疼?一个梨子,费不了你几个钱,买上个,又解渴又解馋,还哄孩子个高兴。来吧来吧!我手上的这个咋样?”梨老板手里托着个金黄的大梨,远远招呼着。
“老板,不好意思,我手头实在没钱。”黑脸汉子说完,转身去拉儿子的手,“柱儿,别叫爹为难,听话,咱走。”
柱儿愣是站着不动。
“哎呀,好小子,牛脾气又犯上了是吧?不信老子收拾不了你。”上手去扯柱儿的耳朵,儿子虎着小身子,两手乱打,地上一蹲,撒起泼来。
“啪,啪。”两声脆响,黑汉子手里不知从哪弄出根鞭子来,鞭头带着啸叫,利落的抽打到孩子身上,柱儿身子紧了紧,坐着没动,继续嚎着。
围观的人看不过去了:“我说,老板,孩子怪可怜的,你就行行好,捡一个小点儿的梨子给他,打发他走算了,做人得厚道点儿,对吧?”
“话是谁都会说,可我这是小本生意,哪搁得住瞎折腾。闹哄哄的集市上,这个白给,那个饶个,我不就赔大发了。我家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十好几口,全指着我这一车梨呢。要是赔了,我一家老小不全都得喝西北风去!”梨老板诉着委屈。
“你这人真小气!”那人嗤了一声,“孩子吃个梨,也值得那样小题大做,祖宗八代都快挖出来了,不愧是做买卖的,真能绕,真矫情,不就是一个梨吗,真是——我掏钱。”兜里摸去,“哎呀,坏了,怎么都花光了。”他望望周围的人,“我说哪位借我三块钱,下集一定还上。”
他伸手要借,去病推开他的手:“不用借了,这钱我掏了。老板,你看好,这是四块钱,捡个大个的给孩子拿上。”
“好了,大个的梨来了。”梨老板挑出个梨来递上。
孩子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吃完了,刚要把梨核扔掉,那汉子嚷道:“别扔,把梨核给我。柱儿,人家好心给你买梨,还不去谢谢人家。”
孩子跑到去病跟前,抱拳在胸,屈身行礼:“恩人在上,受柱儿一拜!”
去病连忙扶起:“呀呀呀,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黑脸汉子手托梨核:“这梨来之不易,多谢好心相助。我和犬子是打把式、卖艺的,会些杂耍。相助之恩,无以为报,愿意献丑,给恩人和乡亲们表演个节目,以表我们父子的感激之情。”
众人喊声好,纷纷后退,让出块场地来。
汉子站在场子中央:“列位乡亲,请上眼,看好了,这是小儿刚刚吃剩下的梨核。”
他手平托梨核,迈着碎步快速的绕场一周,“大家看好了吧?”
“看好了!”人们一起喊道。
“就这个梨核,我要把它种下去,让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一会儿就让大家吃上金黄金黄的大甜梨,你们信不信?”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可能!现在是啥天气?二月天,天寒地冷,雪未化尽,别说是开花结果,就连草芽都不发呢,这话说得没边了吧。”有人提出质疑。
“跑江湖的,说话哪有准头,净骗人来着,满嘴里跑马,鼻子眼里刮大风,谁信呢?”一个矮胖汉子在人群里声音很响的嚷嚷着。
“那两位朋友说不信。有信的没有?你信不信?”汉子指着一个问道,那人摇摇头。连问几个,都摇头说不信。
问到去病。去病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事虽然听人讲过,但没亲眼见过,他嘿嘿笑了笑:“会吧,我也说不准。”
“呀嗬,谁都不信,那好,今儿我就坏坏老天爷的规矩,让你们看看,日头也有从西边出来的时候。”汉子把布袋往地上一撂,从布袋里抽出把短锹,嗵嗵嗵,几铲下去,就挖出个尺巴深的土坑,跪下身去,把梨核向人们示意一番:“看准了没有,我把梨核埋进去了。”
人们挤上前来,瞪大眼睛看着他把梨核埋下,填土。
坑填平了,汉子拍拍手,抬头看着人群:“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他瞥瞥坑头,“谁那有水?”
一个茶馆的伙计,从铺子里端出两瓢水来,递过来。
汉子把一瓢水倒下去,嘴里念念有词儿:“填好坑,浇瓢水,种子一下就萌发,长个根,发个芽,一顶土儿出来啦!”
话音未落,小苗哧棱一下破土而出,青枝绿叶的,抖索着身子。
“呀——真长出来了!”人们一片惊呼声。
汉子又把一瓢水浇下,连吹三口气:“浇瓢水,吹吹气,小苗得风又遇雨,小苗小苗快长大,长出甜梨谢大家。”
小梨苗像听懂人话似的,噌噌噌,曳着身子往上窜。看得人们目瞪口呆。那个矮胖的汉子踮着脚,伸着脖子,大张着嘴,不错眼珠的看着。
梨树长出了一人多高,才停下来,满树的叶子开始舒展,花骨朵团团簇簇,银豆子似的冒出来。“好!好!”人们喝起采来。
花儿开了,满树银白,微风吹过,抖抖索索。
花儿谢了,小梨儿悠悠荡荡,满树绿色的小铃铛。
梨儿气球似的迅速膨大,由翠绿变成金黄,累累坠坠,压弯了枝条,微风中飘着淡淡的果香。
“梨儿熟了!”汉子嚷了一声,咧着大嘴笑着。
“太神奇啦!这么冷的天,梨树眨眼间就长大了,梨子这么快就熟了。”去病打心眼里佩服那汉子。
汉子摘下梨来,和儿子一起把金黄香甜的大梨,一个个分发给众人:“感谢大家捧场,谢谢大家的夸赞,吃个甜梨,解解渴吧。”
人们咬上一口,品品滋味:“嗯,好吃,又香又甜,是真的!”
树上空了。汉子收拾好家当,招呼一声:“想看热闹的,走喽!找个大场子,看大戏法去!”
人们跟着他哄哄咙咙向远处走去,去病也夹在人群中。
汉子表演时,没有买卖,梨老板也伸着脖子看。等人已散去,回头看自己的梨篓子:“嗯?篓子怎么空了?一车梨也不见了。”
“梨哪去了?刚才还满满的,怎么转眼就不见了?”他拍着脑袋想了又想:“有人偷了?自己就在跟前,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再说偷也偷一个两个,哪有整篓整篓的偷的?真让人想不明白。”
汉子表演时的情形在脑子里一闪,他似乎醒过味来:“满树的梨子一下子就长大了?可能吗?偷梨的一定是那汉子,一定是他施了什么“障眼法”,偷了我的梨放到树上。我说分发的梨子,那么眼熟呢。不行,我得找他去!”
他把空梨篓子往车上一丢,推上车子就追。
“喂——那黑脸汉子,等一等。”快追上了,梨老板扯着嗓子喊着。
前面的人群闹闹哄哄的往前赶,去病听得喊声,停下脚,等那梨老板赶上来,问道:“怎么啦?着急忙慌的,出啥事了?”
“我找那个黑脸汉子,他偷了我的梨。你看看。”老板气喘吁吁,掀起一个个空梨篓:“都空了,他好狠心,一下子把我的梨都偷光了,我得找他算账。”
“你凭什么说人家偷了你的梨子?”去病质问道。
“凭什么?就凭这些个空篓子!他竟敢把我的梨变到树上,充好人分给人们吃了。我辛辛苦苦折腾了半年,本打算卖个好价钱,赚上一把,不成想让他一搅和,到头来反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梨老板气得咯吱咯吱的矬牙。
“抓贼抓赃,捉奸捉双。空篓子能说明什么?它能给你作证吗?你说他偷了你的梨,他还会说你把梨扔了,找他的事呢。红口白牙的说,谁能相信呢!”去病瞪眼望着他。
“一车梨没了,一文钱没挣,我这亏吃大发了。不管怎么着,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定得找他!”
“找他?找到他又能怎样,空口无凭,还不是吵糊涂架。再说了,就算是他偷的,人家有那么大的本事,既然能把你的一车梨变没了,万一说恼了,再把你变没了,你不更惨?”
“那,那怎么办?”梨老板急急的闪着眼睛,心里有些怯了。
“怎么办?我看——这样吧,我这里还有十几两银子,你拿去,就算补补你的损失。叫我说,算了吧,你就吃点哑巴亏,干嘛非挺着脖子去蹭刀——找杀呢?你合得来吗?”
虽然心里有些不情愿,梨老板还是接过钱袋子,手里掂了掂,肩头上一搭:“哼!算我倒霉,便宜那小子了。”
他拉起车,掉转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