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戴着一顶粗枝大叶的草帽,脸上蒙着一层罪人般的灰色面纱,徐恩砚看不到她的脸,但他又怎会认错她全世界都在他周围消失了,他什么也不知道,除她之外,他看不见任何东西
天地急旋,耳边乍静,连心跳声都变得吵扰,徐恩砚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发抖,是不是快要不受控,她还活着,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她她的右腿怎么了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她还活着
几乎是同时,廖子君也看见了他,步子一滞,而他直觉地微微一挣,脱开了唐樱挽住他的手。:efefd
他和子君隔着一小段距离两两相望,中间横亘着山水光阴,他害怕她掉头走开,但她竟突然向他走来了。
她拄着木制的拐杖在他和唐樱面前停步,看了看他,又望了望唐樱,好像没有认出这两个人,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露在面纱之外,“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只小狗,不对,是老狗,它叫小西,毛是灰色的,瘦得皮包骨头,你们有没有看见它往哪里去了”
小西怎么可能
早在恩锦离世时,小西就已满十二岁,如今不可能还在世,而且,它也不是一条灰色的狗儿。徐恩砚没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廖子君也不惧于与他对视,但眼神纯粹是在礼貌的路人范围之内。
唐樱对于小西这个名字当然不陌生,她震惊片刻,很快就看出了眼前的女人是谁。
其实唐樱总共也没见过廖子君多少次,本该认不出裹了面纱的她,但身旁的男人是如何丢魂失魄已不难察觉。唐樱要稳住局面,只得先稳住心头的慌惧,矜持地摇摇头,“我们没看见这只狗。”
“哦,谢谢。”廖子君高难度地欠了个身,移动拐杖朝前面的小路走去了,她速度很快,明明只有一只脚,迈步却那么急那么绝,甚至没有一点要摔倒的迹象,她打小跳舞,平衡感一直很好。
她的身影很快隐进了树林,徐恩砚怎会容许她消失
明知自己必须顾及身边人的感受,但他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他甚至没勇气大声唤她,向着她的去处刚一迈步,却被唐樱拽紧。《+棋+子+小+说+网ωωω.α奉献》
“别去”这近乎是哀求了。
恰在此时,两人身后忽然跑上来一个中年妇人。
妇人喘着气从他和唐樱中间借过,念念叨叨地喊着,“小姐,小姐别找了,让小西走吧,这都是天命”
妇人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徐恩砚,直到他抢身拦在了她面前,“周周妈”
周妈诧异抬头,表情先是一震,然后是迅速地一冷,她远远瞥了一眼廖子君的方向,那抹紫裙已向林间飘逝而去,短短一刹便不见了踪影。
周妈转回脸来,不咸不淡地冲徐恩砚请了个安,“徐少爷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
徐恩砚自是不肯放周妈走,他歉然抬起眼与唐樱相视一下,“唐樱,我碰到以前认识的人,就说几分钟话,你在这儿等等我好吗”
如果这时换作是廖子君,肯定就乖乖地听话了,子君从来不曾逆反他,也不会管着他,但唐樱毕竟不是她,反而上前一步,冲周妈点了下头,“你们有话就说吧,我没什么不能听的,是关于子君姐的对吗恩砚,需要我替你问吗,子君姐的腿是怎么回事”
一阵凉风渗过树叶,发出密密机杼声,周妈不情不愿地将两人带到一棵可作屏障的繁树下,静了许久,才低声而直白地说起,“我本来不想跟你们多说,但你们应该听听小姐都受了什么苦。小姐的右腿,是被军事基地的电网所伤,已经截肢了,以后她再也不能跳舞了,她是那么喜欢跳舞徐少爷,这笔账难道不该算在你头上么”
廖子君只身攻破军事基地后,带着一身的枪伤从电网一角的裂口爬出,却因右腿触电而坠入昏厥,无人来营救她,她的男人早就坐上唐家的轮船溜之大吉,她的家人全都被她所害,她好似一柄沾满自家鲜血的钢刀,被用钝用残了,弃置在那里。
濒死前,她感知到一条喘着热气的小舌头舔了过来,刚替主人送了终的小西赶到山上来寻她,用牙齿将她拽出了电网的破洞,那一口老到快要脱落的狗牙就这样咬住她的衣服,毅力惊人地将血涔涔的她拖到山林里去。
在追兵抵达之前,体力几乎透支的小西竟飞奔找来了同在山间寻觅子君的周妈,一人一狗合力将子君救出虎口。
当全国上下都开始通缉廖子君时,只有周妈躲在山里没日没夜地守着她,找了信得过的乡野郎中给她动了手术,取出左臂和背部的子弹,切除右腿。
廖子君高烧延绵数周,情势几度濒危,周妈斋戒磕头祷告,期求能够感动上天。老得皮毛无光的小西不眠不休地舔舐着子君的脸颊和手背,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她紧闭的眼睑上。
廖子君千辛万苦醒来的那天,如释重负的小西一声不响就倒下了,身躯触地时,竟轻得没有一点重量。廖子君抱着死去的小西,摸着自己空无的右边裤管,听闻了廖寅汉被抛尸海中,以及父亲被执行死刑的消息。
她淡淡撇过脸,只说了一句,“徐家怎么可以做得这么绝,怎么可以。”
军中的滔天政变并未持续多久,便重新被徐派镇住了,惊澜初定时,世人皆知徐义龙回了军中担当要职,徐恩砚的名字却无人提起。廖子君并没有拖着残腿找上门去,今生她再也不要跟徐家有任何交集,这是她赎罪的一种途径。
然而更完美的赎罪机遇很快来临,朱雅曼穿着婚纱踏碎月色潜行而来,如霜如雪站在她面前,好像看一种疟疾似地望着她,“我当你是姐妹,你当我是什么”
是啊,她当雅曼是什么她初到城里上学时,所有同学都看低她,视她为寄生在廖家的虫豸,唯独雅曼跟她玩,每次她开心伤心的时刻,都是雅曼揽过她的肩头,和她共度。可她做了什么,她杀了雅曼的丈夫
朱雅曼眼神如飞灰,迅风似地扬起右手,泼出一杯染了月光的硫酸,就连廖子君侧头躲避的动作都被她料想好了,所以,右手的杯子竟泼向子君的左边侧脸。
只要子君本能地偏过脸躲一下,这杯硫酸就是正中面颊。
然而,朱雅曼出手时毕竟管不住自己,想了想两人曾有过的那些好日子。
手一犹疑,没能泼得凶厉。
谁又能料到,廖子君竟也没有侧头去躲,那杯硫酸只泼到了她的左半边脸,冷夜里可以听见嗞嗞燃烧的声响,子君咬破了舌头,咽下了惨厉的尖叫。
朱雅曼冷笑着扔下杯子,甩起婚纱离去,她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一半复仇,还有一半,是在数年之后,她插于徐义龙胸口的短刀之上,廖子君在新闻里看到那枚粉色指甲,心知这是一报还一报。
但她明白,朱雅曼是不会去加害徐恩砚的,雅曼一直很清楚谁是仇人,谁不是。
如今廖子君已在山中隐居了五年,她跳不了舞,便开了一间小而破烂的儿童租书店糊口。山里的孩子毕竟是稀罕书本的,生意倒还过得去,但也只是勉强维持生计,她没有工钱可以付给周妈,便请周妈去投靠别的人家,至于自己,虽然断了一条腿,却还是能够独自过活的。
周妈听完,只含泪说道,“我一直把小姐当成女儿,我怎么会离开自己的女儿。”
小西死后,周妈怕子君孤单,便给她捡来了一条灰色的狗儿,约莫五六岁的光景,也取名小西。现在这只狗儿快十岁了,步入了生命的尾声,不忍在主人面前死去,总是撑着老迈的身子出走,想去没人的地方偷偷咽气,但子君不让,只晓得一遍遍把它找回来。
今天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实在没见着它的影儿,又怕再碰上什么不该碰的人,只能无奈地拄着拐杖返回书店。
几个孩子在书架前疯闹,撞翻了好几本旧书,女孩痴迷地读着王子公主的故事,男孩为了争抢一本超人漫画而推挤,廖子君在里侧的竹床上坐下来,膝头摊了本书,喝着凉水闲读,虽然那些字她好像都不认识,但眼前慢慢走近的那双皮鞋却是她认识的,那还是她在商场里替他选的,他竟穿了这么多年,挺节俭的。
她抬起头,只见徐恩砚定定站着,眼波似有万水千山,像个行军归来的丈夫,不知第一句话该对妻子说些什么。
廖子君放下茶杯,淡定地提示道,“徐恩砚,门口写了,这里租的都是童书,我看你也有三十了吧,应该不太适合”
“你为什么装不认识我”徐恩砚哑哑地开口,“我是说刚才,在路上。”
“哦。”廖子君试图分析道,“是这样,我看见你身边有女伴,她是唐樱吧我不想给你增添不必要的困扰,所以就”
“不必要的困扰”徐恩砚偏过头,仓惶地笑了一下,“廖子君,你还是这个样子,真是一点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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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悔相忆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