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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下)(1 / 1)

铅灰色的天际透着冷青,风声呜咽,看来今夜又有一场大雪。

不知道这一回,宫门还会不会雪夜开启,迎来那个神祗一般的身影。

想着怕是不会了,又存了一线盼望,青蝉屏息静立着,不敢抬头,看一眼几步之外的皇后,哪怕只是看着皇后的背影,也惶惶的。总觉她会一回首,一侧目,一微笑,将自己隐匿卑微的心思,洞穿无余。

侍候在身边越久,青蝉对皇后的惧意越深。

从前在晋王府,侍候喜怒无常,杀个侍婢如拂虫蚁的晋王妃骆氏,也曾提心吊胆,那种怕,却是不一样的。从未见华皇后对哪个宫人稍有过厉色,她的喜与怒,青蝉甚至不曾见识过。

许多时候的华皇后,同此刻一样,静默如一则谜。

雪狐裘下,云裳紫裾,曲曲曳地如水,孑然独立的皇后,凭栏远眺殷川长河,许久一言不发。那河面已封冻,白茫茫的什么也不见。皇后在想着什么呢。

终日素衣散发的皇后,终于重绾钗环,轻匀妆面。

今日是青蝉侍妆的,商昭仪亲自在旁教着,巧以两支白玉长簪绾成松堕低髻,这般不着珠翠的素约,恰衬出皇后云鬓如烟,修颈胜雪。青蝉心里只是叹,若非生得如此姿容,一个被废的太子妃,焉能再嫁君王,重登后座。

只是红颜易老,君恩难测,不知皇后的倾国之貌,又能留住皇上多久。

耳边听得环佩轻声,回廊远端,款款行来的,是商昭仪。

见商昭仪神色沉吟,想是有话与皇后说,青蝉屈身行了礼,便要回避。

却不待宫人们退下,商昭仪立在皇后身侧,低声道,“殿下,方才来人禀报,囚在暗室里的刺客,像是熬不住了。”

皇后略侧首,扬了扬眉。

商昭仪道,“刺客受了大刑,穿了琵琶骨,已有些日子不能进食,是守卫强灌的米浆续命,如今似乎熬不下去了。”

“审完了么?”

“皇上亲自审过,还没有处置的旨意。”

“既没有旨意,要死也由不得他。”皇后神容冷淡,眉睫似凝着一层霜气。

“是,人已经从囚室移了出来,妾这就请太医去瞧瞧。”

皇后颔首,缓缓道,“才上这点刑,就熬不住了,裴令婉的人也不见得硬气。”

商昭仪道,“这刺客冒犯殿下,怎样的刑罚也不足抵消罪孽,早些审完签押,处死了干净。”

皇后淡淡道,“可惜那一手琴技。南朝旧曲,此间不易听到了。”

商昭仪似还欲说什么,皇后摇了摇头,已有倦怠之色。

青蝉一直不敢出声,此时觑见皇后神色,斗胆进言,“娘娘身子乏了,早些回寝宫歇着吧。”

皇后目光掠过来,青蝉恭谨低眉。

“倒不觉得乏。”皇后微微一笑,“云池殿后面那些梅花,也该开了……阿妤,还记得当初,昭阳宫里的梅花开时,你与我琴笛相合,他……皇上,竟因曲成痴,长饮而醉。”

商昭仪垂首微笑,“妾身已久不按笛,不知殿下的琴弦可曾旧了?”

皇后一笑,“青蝉,取琴来。”

“是。”青蝉屈身应了。

“青蝉有耳福,终于得闻皇后的琴音。”商昭仪莞尔。

“你知音律么?”皇后也温言问。

青蝉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耳后发热,从未见皇后如此亲善,不知该惶恐还是感激才好,“回禀娘娘,奴婢不会操琴,只粗通琵琶。”

“琵琶也别有风韵,很好。”皇后点头赞许。

青蝉忙要屈身跪谢,被商昭仪轻轻一拂止住。

“总是这么怯生生的,教人怜惜。”商昭仪笑看着青蝉,温煦道,“去取琴吧。”

见她亭亭趋步,行得远了,左右侍女都在十步之外,商妤方与昀凰相视一笑。

商妤叹口气,“抓人的猫儿,若好食好饭的养久些,不知会不会记恩。”

“不会。”昀凰淡淡道,“即便记恩,也只记一个主子的恩。”

“那便只好将齿爪尽早剪去。”商妤摇头。

阑干外,层云低合,青灰的天色更暗了些,风里寒意带了潮气。

雪,就要下起来了。

昀凰的神色也寥寥的黯了下来。

她的心事,也只在商妤面前,才不遮掩。

皇上不辞而别,仍没有音信。

皇后此时想起旧日昭阳宫中看雪赏梅的光景,只怕念的不是那一曲琴笛相合,而是那个因曲成痴的人。

商妤心中也是滋味莫辩,不能说穿,不忍相劝,只能陪她,再将旧曲相合。

良久,昀凰眼望远方天际,低叹,“苦了离光,连让他一死解脱,我也办不到。”

商妤也恻然。

昀凰喃喃道,“不知他真名叫什么,我记得那剑,那是……先帝……先帝他……命名匠公孙所铸八剑之一,这一柄叫作离光,窄如兰叶,离鞘如飞光。八剑中,有帝王之剑,君子之剑,虎贲之剑……他说,唯独这离光,是刺客的剑。他将剑赐给这个人时,不知可曾料到,日后这剑会刺进谁的身子。”

昀凰的笑,如一朵优昙,在夜里缓缓的,幽幽的,绽开来。

她的手,抚上胸口,轻合在那一剑刺下的地方。

一样的地方。

一样的伤。

商妤垂了眼,不忍看昀凰的笑容,“既然先皇如此信重这人,将他遣入北齐,也是为着守护殿下。”

昀凰的笑容凝在了眼底霜色里,尽成凄冷苦涩,“宫中有的是能人异士,他偏要送来这样一个,果真是白骨黄泉也不放过么……他可以负我,我不可负他,走得再远,也要携上他的影子。”

那个再也唤不出的名字——少桓,少桓,你是疯魔了,你与我都早已疯魔了。

昀凰合上眼,一声长笑。

这声笑,凄然回旋心间,令商妤语窒心悸。

昔年南秦栖梧宫里,是有过怎样刻骨缠绵的爱恨。

先帝,到底是怎样的心思,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于朝野,他是英年早逝的一代中兴明主。

于昀凰,他是一个疯魔了的,绝望的,毁诺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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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沈觉入齐之后,便将护卫门人遣出,各自潜藏,安插了诸多耳目在京中。

诚王诡诈,身边有个出身宦官的哑老,阴忍精明,擅于训养死士,竟识破了沈觉的人,故意散布皇上对神光军见死不救的消息,和裴后的密谋,借之传递给沈觉。事后,沈觉安插在诚王身边的人,尽被除去。

沈觉被囚,皇后出走殷川,留在京中的那些人只能越发小心深藏,等待召令,伺机谋事。离光,便以琴师的身份,潜藏在诚王亲信门生钱玄的府中。

殷川行宫,虽是南朝御林军所守卫,也有各方耳目,皇后不敢贸然,敛息蛰伏几近两年,不动声色将宫中耳目细细的筛查过了几遍,耳清目明,隐而不发,由得他们传递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京城里的消息,自有人隐秘地传入行宫,避开那些耳目,直抵商妤手中——北齐将遣使臣入秦的消息,比皇上令使臣觐见的旨意更早传来。

皇后终于等来一击反制的时机。

布下这苦肉反间计的局,传唤京中暗卫,遣人混进使臣一行,演上一出当殿行刺的大戏。

离光以什么手段诱使诚王发现他奇货可居,皇后是知道的。

离光与先帝相貌相似,皇后也知道,她只不以为意,付之哂然一笑。

商妤也不相信,真有人能肖似得了先帝的天人之质。

然而,眼见那一袭雪衣,翩然上殿……竟真有六七分的肖似。

六七分,足已惊起故梦。

先帝分明已将昀凰的归路斩断,迫她死了心,断了念,好好做一个贤德的皇后。却又将一个与自己相貌相似的人,送到北齐,送到已被他赐嫁别国的长公主身旁。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情。

商妤越想,越觉周身生凉。

先帝,已是遥隔黄泉的一个淡淡身影,却仍是一个深邃庞然的阴影,犹如徐徐展开身躯的蜿蜒盘龙,无声无息笼罩着南秦,殷川,乃至北齐的万里山河,笼罩在许多人的头上,心上。

————————

风过琼庭,砌下落梅如雪。

疏落有致的梅林间,莹莹白梅已开了满枝,夹在其间那几树殷殷的红梅,凛冽艳色,凌寒怒绽。

青罗伞下,商昭仪引笛就唇,一缕清音扶风而起,回旋林梢。

寒云深处,清越鹤唳。

两只雪羽覆墨,丹顶鲜红欲滴的仙鹤,翩然展翼掠起,相携飞入梅花林中,随着笛音的招引而来,引颈欢悦,起舞蹁跹,盘旋在一柄白罗伞前

风中已飘起细细簌簌的雪粒。

伞下,白裘紫裳的昀凰,温然浅笑,扬手招引一双飞舞的仙鹤,广袖飘举,衣带当风,宛然似要御风飞去——

映入尚尧与沈觉眼中,正是这般情景。

挟裹在风中的雪粒,冰凉的扑入眼里,迷了眼,迷了心。

沈觉恍惚了,白茫茫的眼前,梅花仙鹤都淡淡隐去不见,也再瞧不见旁人,只有雪地里,亭亭伞下,一道殊绝身影。多少年倏然逝去,世事人事两苍茫,却原来还有那一眼初见,未曾改变。

“公主。”

他在心底里,默默无声的唤了她,唤了那一年,独自撑伞走在雪地里的清平公主。

眼前的身影,翩翩然,绰绰然,衣袂动扬之间,雪狐裘悄然委地滑落……他恍惚觉得,那是一袭华美的尘枷,脱去羁绊,她就要绝尘飞去了。

沈觉抬起手,身不由己便要一步迈出。

眼前一暗,那个风氅徐扬的身影,已风一般掠过了他。

雪裘委地,昀凰转身,便在那一刹间,身后的人,张开双臂,将她拥进了他的玄狐大氅下。

她怔怔仰头,手中白罗伞,被风吹走。

风中细雪扑上她鬓发眉睫。

“你回来了。”

她没有讶异样,平静如水,仿佛他只是转身离开了片刻。

只是她的眼底,她的脸颊,都莹然生辉,如玉髓里焕然有光透出。

尚尧也不应声,只是温然望着她,已多久不曾见到这样的昀凰。

雪,无声飘落。

他的发上,眉梢,也覆上了点点雪粒。

她伸手想要拂去一片飘上他鬓间的雪。

他蓦地将她紧紧拥住,在她耳边轻声笑说,“别动,让雪再落一些,你我就是一双白头人了。”她静静将脸埋在他胸前,再抬起,眼底莹然,“若真能一瞬白头,不知多好。”

他微笑,托起她的脸,“百年不过一瞬,白头有何难。”

她的身子,颤了一颤。

他裹紧狐裘,“冷么?”

她摇头不语,双手轻轻环上了他腰间。

这轻悄的一环,将他骤然定住了,不舍得再动弹半分。

两只被他惊起的仙鹤,不肯离开主人,低低盘旋在上空,羽翼掠风过处,搅得雪片旋舞更急,团团如散花。

尚尧仰起头,望向一对仙鹤,“寒冬飞雪,你这里竟还有鹤。”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依在他肩头,柔柔一笑,“这是彤姬和紫君,养惯了,去年冬天便不再飞去南方。”

话中深意,听在耳中,触动心头。

鹤犹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心安,则身定。

通透如她,该是早已惯了南北,故国非国,天下为家。

他不作声地,将她在怀中拥得更紧了。

纷纷扬扬的雪片,迷得双眼看不分明几步外的人影,只看得清眼前的彼此。

可她的目光,还是越过他的肩头,认出了后面隐约的人影。

怀中她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笑着叹了口气,“雪中故人来,我们该温酒待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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