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二月十二,宣墨一行人已经出发七日了。
因着肩膀的伤,阮淼笙这几日根本机会没有下床,此时正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盯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出神。
“大小姐,这外头风太大了,我还是把窗户关上吧。”
绿痕担忧的看着阮淼笙,这窗户是阮淼笙乞求了半天绿痕才勉强打开了一小半,这才不过半柱香,就又担心她冻着,想把窗给关了。
“再等等吧,绿痕姐姐,我这几日都躺在床上,都快闷坏了,你就再让我看看嘛。”
慕老将军只在家中待了三日就又出发去了兵营,慕清河修养好后便被派去邻县处理实务,也没办法来陪她,这一日日,着实太无趣了!
此时的阮淼笙只能看看雪景打发时间,好想堆个雪人打雪仗啊。
身体回到八岁时的她有时会恍惚的感觉到自己仿佛真的是一个小孩子,所以不时会有些童趣的想法。
而此时,有人正和她看着同一场雪景——
他坐在客栈长廊的屋檐下,皮肤白到几乎透明,全身都被包裹在厚实的白色棉服中,看起来十分柔软的白色毛裘做成的衣领挡住了他一半的脸。
大雪偶尔飘几片到他的衣领上,伸出手接到手心。许是他的手太过冰冷,雪片在他的掌心里并不融化。他在以前生活的地方不曾见过雪,这让他对这雪白的柔软之物感到十分好奇,举到眼前想细细观摩,风又将掌心中的雪扫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一眨,便化在他像琥珀一样的眼睛里。
整个人被白色的衣物和场景包裹,让他看起来完美得有些不真实,宛如画中人。
其实他的居住地是全国都处于南方的温暖的国家,寻常人家里是不会备有他那么厚实的衣物的,只是他自小身体羸弱,保暖便显得十分重要,即使是到了春夏,他也要穿着比常人厚不少的衣物。如今他穿着的毛裘,是在平常冬日里的衣物,虽然在他的国家,此时的打扮过于乍眼,但是在本就寒冷的魏国最北的边境云中,除去他穿着的毛裘的品质这一点,这个打扮倒还算平常。
“我从未看过如此大的雪。你呢?湫苒。”他嘴唇微张。
很难形容他的音质,也难以从声音辨别他的年龄,只是很轻,又很淡,仿佛稍微离他离得远些,那些声音就会弥散到空气里,再无法听清。
“是的,公子。在……”她顿了一下,似乎再找合适的措辞:“我们那儿不常有那么大的雪的。”
叫湫苒的女子表现的十分恭敬,头一直低着,仿佛不敢与男子对视。
“你也未曾见过?可云中不是你的家乡吗?”他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是的,只是奴婢自小便离了云中,对这里的风土事物早已记不清了。”
“也对。”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离开这里许多年了。当年他走的时候,也就是我们那里传说中的那场大雪下的时候,那时我也还太小,没有丝毫的记忆了……可你说,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会不会早就离开了魏国?”
“奴婢也不知道。但奴婢相信,不论先生如今身在何方,公子都会找到他的。”
“是吧……只是我怕自己……没时间了……”他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眼神里是诉说不尽的无奈。
“咳咳——”
“公子,外面风大,奴婢还是扶您回房去吧。”听见他的咳嗽声,她有些担心道。
“嗯。”他点点头,有些无奈。他比谁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绝对不能做任何勉强的事情。
而且,一定要见到‘那个人’,在死之前。
这是他此时唯一的想法,也是支撑他那么多年的信念。
湫苒立即上前扶住他所坐的轮椅。
孱弱的男子所坐的轮椅通体黑色,看着十分朴素,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可有十分思念的人?湫苒。”进了屋子,男子继续之前的对话。他很喜欢叫她的名字,算表示一种尊重,然而他的身份,让她不敢有丝毫的逾越和懈怠。
“奴婢的父母亲人早逝,再没有可挂念的人了。”她语气极为平静,垂着头道,同时手里正在备热茶,准备给男子暖暖身子。
“你在我身旁多久了?”
“下个月,整六年。”
“那为什么那么久,你还是不爱看着我说话呢?”他有着好笑地看着她:“莫不是嫌我长得丑,所以才不想看?”
任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玩笑话,可她却十分紧张:“不……不是的……奴婢……”她有些慌乱,头更低了,热茶洒在手上,却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只是眉头略皱一下,镇定地继续备茶。
“烫到手了?”他打断她,皱起好看的眉毛,看着她的手。
“奴婢没事。”她还是垂着头,用双手奉上茶道:“先暖暖身子吧,公子。”
他接过来,却没有喝,直接轻轻地将茶放在桌子上。
依然不敢抬头直视,只是余光瞥见他将茶杯放下。又看见她这般唯唯诺诺的模样,他自觉很无趣。
“你先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虽然他很想与她多说些什么,但也只能无奈道。
“是。”
“你需要先将烫伤处理一下。”看她走到门边,他补充道。
“是。”
这一对男女,除去男子的相貌过于乍眼,在外人看起来就是钟鸣鼎食之家病弱少爷和丫鬟,再没别的特别之处了。
可似乎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他们的不凡——
在同一家客栈的不同房间。
“他们已经出发几日了,你的事做得怎么样了?茹婳姐姐。”
说话的‘小女孩’戴着一个巨大的兜帽,再加上一直弓着身子,根本无法看清她的脸,手里还紧紧抱着一个奇怪的黑布包裹。
“放心吧,我早有安排的。”
名叫茹婳的异域少女脖子上缠绕着一条颜色鲜艳的细蛇,她闭着眼感受着蛇光滑的皮肤不停地在脖子上蠕动,仿佛十分享受。
她说话的时候不免有些得意:“堂堂魏国的皇子,如今也不过是我的笼中之物。”
“可当心别玩过头了,记住我们的任务。如果真的是野兽,即使关在笼子里,也是很危险的。”
“放心吧,这种事不知做过多少回了。”茹婳睁开眼睛不耐烦地看着小女孩:“还有,别叫我姐了。你的年纪都可以当我祖母了,韩。”
“科科。”那个名叫‘韩’,身形像小女孩的人肩膀抖动着,发出奇怪的笑声:“祖母?这让我想起,我确实和你的祖母在一个‘地方’待过。说起来也算是旧相识呢。”
茹婳自然知道韩所说的‘地方’指的是哪里,面部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温柔摸着蛇头的手不自觉地使了劲,那条蛇马上吐出了细长的蛇信子,发出‘嘶嘶’的声响。
“说不定你也有机会去那里哦。”韩的语气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那里可非常,非常的有趣呢。”
“有趣?只有你这种变态才会觉得有趣吧。”茹婳的眉毛扭成一团,有些怒道:“我可绝对绝对不会去的!”
“那就做好自己应该做的,别让我再提醒,去不去‘那个地方’,从来不是我说了算。”韩的脸色突然变严肃起来。说完,便往门口走去。
“你去哪?”茹婳问道。
“饿了,去让店家做些吃食过来。”她的语气恢复平常。
“我去帮你叫,你待在这吧。”免得又吓着人家。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想着。
茹婳的‘又’是又缘故的。上一家住的客栈就是如此,店小二就是看到了‘小女孩’兜帽下的脸,惹怒了韩,最后两人将整个客栈的人都杀了,造成了很大的轰动。
没人见过韩兜帽下的脸,还可以活着的。这点茹婳很清楚,所以她也没有去刻意追究过韩兜帽下是怎样的一张面孔。
那件事情已经过了几个月了,官府没查到人,也渐渐平息下来了,但这次可要低调一点。茹婳可不想在云中又造成什么骚动,太麻烦了,她们还需要在这儿再呆一阵呢。
“那你确定要这样出去吗?说不定也会把人家吓着哦。”似乎听到了她说的后半句话,韩弓着身子,对她说道。
韩的眼睛怎么看都是兜帽挡住了,可仿佛丝毫不影响她的视野,而且她的听力也异于常人。
“哦?”茹婳这才注意到那条蛇还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邪媚一笑,伸了伸脖子,蛇马上从领口爬了进去,缠绕在她的身上,被衣物挡住看不见异样。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美丽的少女,在衣物的遮挡下,身上会缠绕着毒蛇吧。
……
在茹婳走后,韩又发出诡异的笑,同时自语道:“没想到您也来了。云中最近真的很热闹呢。一切都,越来越有趣了。”
……
异域少女刚走出门,恰好遇见刚退出房门的秋苒。
那个味道……擦身而过的瞬间,湫苒皱起眉,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准确地说,异域少女身上特别的不是味道,而是气息。
危险的气息。
可即使感觉到了这股气息,湫苒的目光也没有在少女的身上有任何停留,快速地与她交错而过。
在边境地区,看见异域人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少女倒是没有感觉到她的任何异样,大大咧咧地走过去。
“欸——”仅仅是刚交错而过,她便回头叫了一声。
湫苒的心好像漏跳一拍,这长长的走廊上,只有她们两个,她这声肯定是在叫自己。秋苒清楚这一点,虽然疑惑不安,但还是强做镇定地停了下来。
“请问客栈的大堂是这边吗,这里太大了,我有些记不清了。”少女爽朗地开口,听起来就像个再正常不过的异域人。
没想到居然是问路!
松了一口气的湫苒偏过头,不动声色地快速地扫视了一遍少女,又将头背回去:“是的,您直走便到了。”
“好的,谢谢啦。”她望着湫苒的背影笑道。
“姑娘客气了。”湫苒稍微别过头,又轻点了一下,便走开了。
要马上调查清楚此人的身份才行。湫苒想着,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
雪还在悄无声息地下着,薄薄的雪片一层又一层地叠起来,一天一夜不间断也能没到人的脚踝了。
可就在这寒冷无比的时候,却有一位僧人赤着脚行走在几乎没人行人的街道上,用他极其悲悯的眼神看向这苍茫又苍白的天地间,没有血色的薄唇一张一合,只低低地重复同着一句话——
“阿弥陀佛。”